讲座回顾:早熟的见证:试论文学写作的可能意义

台湾小说家童伟格获邀主讲“早熟的见证:试论文学写作的可能意义”,由马大中文系讲师钟福强担任主持

 

日期:2025年6月16日(一)
时间:8.00PM-9.30PM
地点:马来亚大学文学院暨社会科学院 The Cube

文字报道 / 卢姵伊(马来亚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)

*本讲座由依大·台湾光点计画与马来亚大学中文系联合主办,2025年6月16日于马大文学院The Cube举行,台湾小说家童伟格获邀主讲“早熟的见证:试论文学写作的可能意义”,由马大中文系讲师钟福强担任主持。

 

小说往往以时过境迁的另一个语境,反向收纳叙事治疗诸多繁琐历程,直抵它的“被选中的读者”:当我们能看懂虚构人物是如何在说他们的故事的,也许,我们会有机会看清楚关于自己的生命故事。……文学并非总是“为我”,如此阅读,总难免让诠释单薄。然而,当时所特定文学作品,对特定读者的即身性,确实可能,一种将苦痛指向虚构角色之内在诉说,再将苦痛藉由情节配置以渐渐外化,从而使角色(包法利夫人、杭柏特先生、霍顿、等等等等)在如此残缺,自我伤害与伤害他人后,仍然得以在一切经验过后,以他作为“人”的质素,而得以为另一人(读者)同感、怜悯或珍重的此种小说可能的基本核心关切,它索求感受的,或想以黏合复生的全副身躯悍然护卫的,诚然,并非乐园里的孩童。——童伟格,〈如果你真的要听〉,《童话故事》

 

小说家童伟格站在讲台前,手握稿纸却鲜少翻阅,直到最后放缓语速,看了看纸上的內容,再次重申:“当其他认知方式都尚不可能的时候,文学写作就成了一种早熟的、至关重要的见证真实的形式。”总结文学见证的可能与困难,童伟格带我们认识一众诗人和哲人留下思索印记,环环相扣,立下摇撼心神的标题回收。

以“早熟的见证:试论文学写作的可能意义”为题,童伟格首先分享自己近年对文学美学与伦理的思考缘由。和小说家胡淑雯共同编辑台湾白色恐怖文学选集的经验,引至反思大学时期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观点。这种文学理论侧重文学美学形式,将作品跟作者个人分开,为当时的文学读者、作者赋予新眼镜,也提供表现内容的自由。然而这一强调文学技术演练,让无论议题大小的内容平等的理念,将在书写重大的生命课题之际遭遇严峻考验。书写或阅读文学,我们如何记忆受难与暴行?

1992年台湾通过废除内乱罪(刑法第一百条)后,大量涌现政治受难相关的作品。查阅过程中,尤其面对以真实经验为写作基础的散文,童伟格形容阅读过程像眼球遭到焚烧的感觉。完成评选后,他的心中仍有问题高悬:当初带来启发的俄国形式主义文学分析似乎无效了,对于真实发生的受难记忆,我们应该如何赋予文学评价?

 

【文学是野蛮的,也是必要的语言】

为了思考受难与叙述之间的矛盾与张力,童伟格取径德国视野,深入了解经历二战集中营暴行的幸存者如何看待书写与记忆。大屠杀的遭遇过于惨烈,为何诗人保罗·策兰(Paul Celan)拒绝赋予诗意,却仍然坚持用诗阐述这段受难记忆?集中营的暴行超越人的理解,而更痛苦的是,受难的记忆终将被遗忘——这些都指向文学写作的无力和不可能。即阿多诺(Theodor W. Adorno)为人所熟知的名言:“奥斯维辛之后,写诗是野蛮的。”

但这句还有后话:“但他人的反驳也同样成立,即文学必须抵抗这一判决。”阿多诺认为,重大的集体苦难之后,人们期望回到生活,但日常文化现象泛滥,似乎只有艺术作品能传达真正的声音。童伟格引述另一个集中营幸存者普利莫·李维(Primo Levi)的生命经验与书写理念。李维在余命四十年重复书写相关记忆,自觉当时作为熟悉化学知识的犹太裔,因为纳粹军人需要他的学识能力,能够幸存也是一种特权。他也意识到人的健忘为受难者带来更多伤痛——即使写得仔细,也有人不相信集中营曾真实发生的恐怖事件,而纳粹浪潮试图重新占领社会。李维认为代言不符合道义,但代言又是必须的。因为死者无法言说,书写有其伦理上的承担,幸存者、见证者必须为死者代言。

李维鼓励怀疑受害者证词,并展开协商。个人的见证需要他者介入,通过集体创作才能从极度私密的痛苦,寻出积极的公共动力。童伟格强调,文学不只是书写伤口,还有凝视介于受害者和加害者之间的灰色地带。文学的介入将会发挥隔离作用,让我们尽可能辨识、梳理一个人迈向加害者的过程。研究加害者是为了设置防线,并不是因为加害者神秘深邃,而是让我们意识到自己和他们的距离其实并不远,减少成为加害者的可能。

 

【拨动静止时间的代价】

“伤痛像是站在身边的永生兽,跟受害者牢牢捆绑在一起,共生状态作为核心,在某个意义上是无法被治疗的。因此,幸存者使我们害怕,就像时间当中的记号,每次看见他,倾听者会感觉到时间没有流动。”童伟格借劳德瑞〈见证之举,或倾听之众相〉,并揭示幸存者令人恐惧的原因,他们失语,否则将不断回到现场般重复言说。其他人难以承接受难者,因为他们的语言穿透倾听者,就像当下四周一切被取消、不在场。

“幸存者让我们害怕,因为他们宣示了,有秩序的世界无法被完整修复。”认识见证的不可能,是为了走向可能。复员方式是让两个世界重新联系起来,两个世界即发生暴行现场和当下的现实世界。我们将意识到两个世界的严峻差距,也是磨练心智的过程,因为预感无法对话,直到在废墟之上找到位置,可以留下一座小房子。说到这里,童伟格预告骆以军年尾即将出版的小说集名为《小房子》,也提及与513事件有关的小说——贺淑芳在202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《蜕》。

失落与失望的记忆讲述非常重要。承受失望为何具备积极的公共意义?童伟格认为《蜕》不只是揭露国家暴力的创伤,也谈论记忆重提必然面对的失落。“也许我们才能蜕一层皮那样,从自己生命中拉扯出一团薄膜,抱着可能夭折的风险,将集体的伤如一层薄膜予以蜕掉,集体因此有了面对历史的使命。”

 

【换取的未来】

在言论收紧的极权年代,国家档案变得不可信,造成记忆空白,但写作不需要国家单位的准允,文学可以克服这些欠缺,把理想的集体未来寄存在我们记忆的讲述当中。历史不只是过去,而且犹关未来。童伟格强调,未来也是历史事实的一环:“我们对未来的想法不同,对历史的讲述方式也有所不同。”

那么,我们应该如何记忆?什么美学形式的记忆讲述,可以串联成公共记忆?这些有关记忆的伦理讨论,指向一种冲突:

“因为我们是谁,取决于我们不忘记生活中发生过的重要事情。然而,记忆在形塑我们是谁与我们如何行动方面,与成功宽恕的理想之间,存在着冲突。后者,乃是以忘却我们所受过的伤害作为终点。我主张的成功宽恕,并非忘却所受的伤害,而是克服随之而来的愤恨。这类似于忘却一种情感,即在回忆起事件时,不再重复经验它。应当涂抹的是情感的记忆,意思是不再重新体验它,而不是遗忘它。”——玛格利特(Avishai Margalit)《记忆的伦理》

记取暴行,等于无数次想起受到屈辱的过去。如果宽恕必须遗忘情感的记忆,似乎要让受害者背叛自身——妥善保存记忆,却拒绝遗忘,是如此残酷、艰难。但这也是唯一保有主体、保有我们自己的方式。根据玛格丽特的启示,为了达成这种记忆伦理最高的目标,我们需要很多助力。童伟格最后为真理作注:“在古希腊的世界里,真理一词代表抗拒遗忘。由集体一起抵抗遗忘,为了抵达不渲染情感的事实,以期记忆焕发真理一般的色彩。”

 

【为证人作证】

童伟格带我们穿越文学与真实之间重重障碍,重估文学的价值,为不可言说的死者做翻译、为证人作证,通往我们想要未来。为了达成理想的记忆形式,妥善修复集体记忆,文学必须重复讲述。童伟格由此回归到根本命题:我们为何而写?“横渡生命中恐怖的基本方法,是我们找到其他证人,并且成为其他证人的证人。当历史书写还没开始,档案被全部移除,找不到路径通往过去,文学重新占据前瞻地位。文学从修复记忆划下一个刻度,像虚空中的唯一悬勾,记挂后续更多更切实的见证。”

出席者全程专心跟随主讲的声音,穿越受难能否以文学言说的迷雾。童伟格不时停下,询问:还可以吗?让我来“翻译”——像是哲人、诗人、小说家的散文家,在这个无法再发现更多奇观的世界当中,拉出文学的本质——不放弃、反覆解释,还有面对不能叙述的情况。对于公开或私下提问,他也一一慎重回应,是我们非常珍惜的一场文学座谈。

原文转载自星洲日报副刊文艺春秋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share/p/19L3PrNaUD/